一个否定死亡的文明，终会否定生命。

——奥克塔维奥·帕斯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与世界许多民族一样，墨西哥也有祭奠逝者的节日。

不过，比起中国清明节细雨中扫墓思亲，西方万圣节夜晚“不给糖果就捣乱”，墨西哥的亡灵节似乎显得更奔放些——光天化日之下，人模“鬼”样者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他们放声大笑，放肆拍照。

节日期间，墨西哥人扶老携幼、怀揣爱犬，早早聚集在市中心游行花车必经的路段。路旁摊位上摆满各色颜料、脂粉和花饰，化妆师一刻不停歇地为排队等待“装鬼”的顾客画脸。

先用白色颜料打底，眼圈涂黑，远看活像是雪白头骨上的一对黑窟窿。再用画笔将嘴角向两侧延伸至腮处，加之几道竖线，神似用线缝合出一张裂开的大嘴。很快，人面变鬼脸。

不少讲究的民众还特意盛装打扮，来搭配这张栩栩如生的“骷髅”脸：男士身披斗篷，头戴绅士帽，衣服上绘着五花八门的骷髅架图案；女士衣裙多为复古风格，她们撑一把蕾丝遮阳伞，手执绢扇，“骷髅”脸显得格外白。

在“骷髅”主导的世界行走，若仍是素颜人面，则与周遭格格不入。被这些热情的“骷髅”团团围住，不会觉得毛骨悚然，只见他们咧着大嘴冲你笑，留心观察还能看见粘在他们牙齿上的颜料。

普通民众如此，游行队伍尤甚。由墨西哥政府组织的长达1.5公里的亡灵节游行花车队伍从地标性建筑独立天使纪念碑出发，沿途7公里,一路走至历史文化中心宪法广场。在时长3小时的游行中，只见魑魅魍魉、巫仙神怪“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目不暇接、惊喜不断。有趣的是，这些“鬼怪”竟也是爱国的，常在与围观民众互动时大喊“墨西哥万岁！”，引得集体附和，声如雷动，把游行活动推向高潮。

如此盛况，若是因此以为大游行是墨西哥历年来的传统，便大错特错了。

“以前的亡灵节，从来没有这种大游行。”墨西哥“八零后”小伙儿何塞·弗朗西斯科·门德斯说。在他眼中，是詹姆斯·邦德改变了传统亡灵节。

年在墨西哥城取景拍摄的好莱坞大片《：幽灵党》中，特工詹姆斯·邦德带着骷髅面具出现在盛大的亡灵节游行队伍中。墨西哥城政府随后于年开始组织亡灵节大游行。

在弗朗西斯科看来，墨西哥传统的亡灵节远比如今的大游行含蓄得多。传统习俗中，墨西哥人会在家里设立祭坛，欢迎去世的亲人回家，或是去墓地守夜。

16世纪初，西班牙殖民者来到墨西哥，将西方的“诸圣节”和“万灵日”与当地土著人传统相结合，创立了亡灵节。该节日分为两天，每年的11月1日是“幼灵节”，祭奠死去的孩子，11月2日是“成灵节”，祭奠死去的成人。

亡灵节祭坛是独具特色的节日传统。墨西哥人相信，设立祭坛可以让逝去的灵魂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遗忘，并为其指引回家的道路。

祭坛的布置十分讲究。通常，祭坛分为两层，象征着天与地；有时会分三层，分别代表天堂、炼狱和人间；也有七层的祭坛，这些级别中的每一级代表了一个灵魂上天堂必经的道路。祭坛阶梯上摆放着已故者的照片。

在祭坛上摆放的各类物品中，亡灵面包以及做成骷髅模样的糖果是最主要的食物，用来让生者与亡故亲友一同欢宴；被称为“亡灵之花”的万寿菊是重要装饰物，墨西哥人相信，鲜花的香味会使回归的灵魂感到欢喜；墨西哥人通常还在祭坛上放置一杯水和一盘盐，认为可以涤荡灵魂……

布置祭坛的习俗流传至今，墨西哥人每年都会精心制作纪念逝者的祭坛，在一些地区，宾客可以进入主人家中观赏祭坛。一些博物馆还展出了对于特定名人的大祭坛，以方便民众集体缅怀。

小型祭坛

墨西哥城某博物馆内展出的纪念墨西哥刻版画家乔斯·瓜达卢佩·波萨达的祭坛

与东方文化相似，到墓地扫墓也是墨西哥亡灵节传统习俗之一。不过，墨西哥人扫墓的时间通常在夜晚，他们会在墓地中摆宴席，甚至放音乐，通宵达旦，与逝者同欢。弗朗西斯科记得幼年时曾和家人去城郊的墓地扫墓。墓地旁有条河，他们需要乘船过河。“每只船都点着一盏灯，在夜色中悠然飘远，”这场景令弗朗西斯科记忆犹新。

尽管如此，面对如今万人空巷的亡灵节大游行和日益商业化的传统节日，多数墨西哥人表示十分支持，认为这既继承了传统，也丰富了传统。

“其实，游行狂欢符合墨西哥人爱调侃、幽默的性格，即使面对死亡也是如此，”墨西哥“六零后”桑德拉·赫尔南德兹说。墨西哥人对死亡的调侃无处不在：在墨西哥瓜那华托城一座干尸博物馆里，墨西哥人争相钻进棺材里合影留念；桑德拉说她常在糖果做的骷髅头上写下朋友的名字并吃掉，她认为这并非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爱意的表达……

瓜纳华托城干尸博物馆内，墨西哥人在棺材中合影

超市中售卖的骷髅形糖果

在桑德拉看来，墨西哥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或许多少源于在西班牙殖民统治前墨西哥的传统。古老的印第安人认为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愿意奉献出生命来献祭神灵。据史料记载，在阿兹特克统治时期，每个月都会进行一场盛大的活人祭祀仪式。他们甚至将献祭者的头颅横穿过木梁，制作“头骨架”，还在其旁边设立两座由头骨垒成的塔。头骨架和头骨塔被该民族视为神圣的象征。如今，亡灵节游行中最为常见的骷髅头形象与这古老的文明遥相呼应。

阿兹特克活人献祭和头骨塔

在众多骷髅形象中，最常见的是“卡特里娜骷髅”，即指身段纤细、打扮成贵妇的骷髅。卡特里娜是个崇洋媚外的印第安妇女，她戴上大檐帽，把脸涂白，以效颦法国贵妇，该形象由墨西哥刻版画家乔斯·瓜达卢佩·波萨达于年创造。这原本在讽刺版画中的人物如今却成了亡灵节最受欢迎的形象。众多版本的“卡特里娜”摇晃在街头，像是要赶去参加选美舞会。

用五谷杂粮制作的“卡特里娜骷髅”

游行花车上的“卡特里娜”

墨西哥著名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对生命的崇拜如果真的是深刻和全面的，那也是对死亡的崇拜。二者不可分割。一个否定死亡的文明，终会否定生命。”

声势浩大的亡灵节大游行，似乎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墨西哥人对死亡的另一种解读。他们不畏惧死亡，不否定死亡，他们以独特的方式，将历史的严肃和现代的幽默融合在一起，让对死亡的恐惧在狂欢中瓦解。

不过，对于热情奔放的墨西哥人来说，狂欢似乎是一种可以瓦解一切的力量，也包括时间。这一相聚的节日成为他们打断时间进程的理由，时间似乎可以停滞在这一刻。于是，社会的等级、行业的差别、原则、准则、机制等常规秩序也一并随之消失了。

正如帕斯所说，在节日里，“混乱回来了，放纵统治一切……受尊敬的人丢掉了他肉体的面具以及让他孤立的深色衣服，穿上色彩鲜艳的衣服，隐藏在一个假面具里，解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