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十九世纪的“美国梦”相信金钱万能，有了钱之后便能达到目的，做要做的事，实现个人的理想。到了二十世纪“摩顿”时代，以菲斯杰拉德的杰作《伟大的盖茨比》为代表的一代风流人物的故事则给“美国梦”打上了问号：有了钱之后真的能实现个人的梦想吗？现实是充满悖论的。

此书开头就给“财富”和“门第”打过问号，到了尾声，作者把周家最后的遗产继承人比作“伟大的盖茨比”，天真地追求浪漫主义的春梦，以为金钱可以夺回美女，使时光倒流，最终却死于背后射来的子弹，是一位悲剧性的人物。

只有反思“美国梦”的悖论，方能领悟，财富与传承、性别与传统、金钱与感情，东方的伦理与西方的诱惑之间，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作者写这一章可以说是为了激发读者的反思，让我们在支离破碎的“锁麟囊”中去拼凑解析人生的智慧和真谛。

结尾这一章贯穿了周家创一代到第五代的传承和纠葛。主要讲述了第五代的子孙在美国成家立业以后与他们父母的关系，父母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上海和移民美国的晚年生活。父母去世以后，作者在悼念和追思之中才意识到，从小在母亲眼中受轻视的父亲原来是个传统社会的成功者；而接受了西方时尚和三观的妈妈，却承受不了中国社会家庭、婚姻、伦理的职责，自认是个失败者。

第十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

锦江乐园

年，我?亲在庐山。

年，我爸因长期糖尿病，眼睛瞎了。原来有?对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孪?姐妹，李桂英，李桂珍，都未出嫁，在我们家照顾两?。她们是上海?，回浙江?家插队返城的，聪敏伶俐，?直口快，对俩?很好。有?次桂英在菜场和?脸红了，拿起?个鸡蛋就往?家脸上丢去。邻居找上门来要打她，我妈怕邻居来找?烦，把她们倆都辞退了。其实，她是看着我爸喜欢那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教他们买股票，怕他们骗?我爸的钱，??嫉妒，找个借口，就打发她们?了。此后?直找不到我爸能接受的保姆。她要照顾我爸，很幸苦。就写信要我回去，把她接来美国住。此前我也接她来过旧??，她可以留在美国不回去。可是我爸来信叫她回去，她就回去了。我想，我和我父母虽然感情不是很好，但是责任总是有的。我回去替他们安排?下也是应该的。

我妈年来过美国。我去机场接她，她看到我第?眼就笑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啊?”到家以后，下午她就开始看美国的英?电视连续剧。?连看了?天，她就说她喜欢那个叫约翰.福斯特的男演员，那?“好看”。我吃了?惊，那?看上去和我爸年轻时的照?很像，?脸，两眼有神。我才知道，原来我妈重视男?的相貌。我呢，说来难以相信，长那么大，此前从来没有在意过男人的相貌。在我成长的时代，价值观不同。我们在乎的男人，首先是有学问，有本事。现在说的“帅哥”、“美女”对于我来说，是二十一世纪的新词，所以我吃了一惊。我这才领悟，我妈当年不完全是给我爸骗了，她至少看中了我爸的外貌。吃饭时我说了?句:“男人还有好看不好看的吗？我可从来没注意。”当时我的白人朋友在?旁跳起?来抗议。他?坏了，原来他?以为英俊，怪我“不在乎”，很好笑。看来我妈?我更接近美国人的观念。

还有?样我妈在乎我不在乎的东西是汽车。她?是站在窗口看楼下来往的汽车，这?辆是福特，那?辆是凯特拉克，还有奥斯丁、沃尔沃、宝马、奔驰，?牌的她都知道。那?年她来的时候是十二月里，正值圣诞期间，旧金山到处张灯结彩。她很兴奋，说她小时候的上海就是这样的，她似乎回到了童年，灯红酒绿，真的是重温旧梦了。我带她出去看电影，她不喜欢看美国电影，喜欢看法国电影。坐在电影院?她打瞌睡，?有性感的镜头她就醒了。亲戚们带她去买衣服，回来告诉我说，她的眼光比年轻人还要时髦。她住了几个月，能适应美国?活。不像别?的妈，为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不习惯也只得在美国受洋罪。她的儿子女儿，兄弟姐妹都在美国，大家都希望她不要回去了。我那时候在旧??教育局工作，有收入，在?尚住宅区租了?栋房子，住房条件还不错。可是我爸来信催她回去，她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回去了。当时我没想到她有她的算计，必须回去。

没想到，她回去后不多久，我家被迫拆迁，从淮海路迁到梅陇。那是年冬天，因为要造地铁?号线，政府要把“龙门”拆了，命他们?个?之内必须搬家。我?母打电话到处急着找我，当时还没有?机，他们哪?找得到我？我正在路上。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完了，我把十几箱书从邮局托运，其他所有的“财产”都能放进?辆小车，离开冰天雪地的??城，独???驱车西?，回旧??。?般男孩?都得开?周的路程，我开了四天三夜，横穿美国，饱尝了沿途美国从东到西，内地乡村?镇的风光。最后?天开了?六个?时，?早从新墨西哥城出发，夜?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可以说，我圆了我外祖母要??开车的梦想，?且在异国他乡，荒?野地，峭壁悬崖，千??下，处处为家，好过瘾。

到了旧金山，我弟弟告诉我，他去领事馆请求缓期也没有效果。政府给我家配了两套房?，算是和原来的居住?积相等。两套各三十平方。?套朝南的两室?厅，另?套朝北，也是两室?厅。朝南的他们?居，会客，朝北的给保姆住，吃饭做饭?的。当时那地区什么设施都没有，没有煤?，也没有热?管子，原来的保姆也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我妈得??下厨，烧煤球炉。她写信给我，连连叫苦。我心想，她不回去就不会受这罪了。我姑母的儿子?家会照顾我爸。他们和我爸?起搬去梅陇的话，还比他们当时住在虹口的?房子?得多呢。我和我妈?说，没想到，我妈绝不愿意让他们搬来我家照顾我爸。等到年她写信叫我必须回去时，情况有所改善，铺了地板，装了煤?灶，不用生煤球炉了。周边的街道，店铺也热闹起来了。家?还装了电话。

我是晚上到的。我父亲在门口迎接我。他说，别?中了状元，戴了乌纱帽，“?锦还乡”，你得了三个学位，有三顶乌纱帽。别?去哈佛读书，你去哈佛教书，算是“荣宗耀祖”了。还问我为什么我弟弟?学毕业以后不继续深造了。被他这么?问，我到现在还有点惭愧。因为我弟弟结婚以后我就不管他了。没想到白老婆没有脑?，误了他的前程。年，我爸收到斯坦福大学校长的邀请函，虽不能来美国，他拿到咖啡馆?当众炫耀。其实只是普通的家长会，他得意的是斯坦福校长请他，倒也没错。在当时的上海，可也是“?号汽车”的美谈了。多年来我妈把那典雅的邀请函?直保存着。这次回国，我妈让我在美国买了威斯康星的西洋参，说是她现在与许多亲戚朋友都不来往了，来往最密的是她的小舅周祥霖，让我先送去。因为那天正值年元旦，我就写了???诗，题为“西洋参:元春归省”，放在盒??。诗云:

名种西洋今得成，

盒礼?装赠贵?。

异国耕种?六年，

高山?雪出寒参。

我的意思是让他知道，我在国外多年，?的是正道，可没有让周家丢脸。我那位舅公也没有什么反映。我想起当年我?舅发到周家的祝寿电报，嘲笑周家?不学?术，也许他看不懂我的寓意。现在想来，我在美国的“农场”(斯坦福大学的别称)洋插队，受到的人文教育，我那?命清?的阳春?雪，在上海?听来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他老人家天天在交易所取暖乘凉。儿子去了日本，入了籍，孙?都是?本?了，听说回上海?副鬼子嘴脸。他?定已经忘了周湘云和周纯卿是怎么被?本?逼死的。谁还在乎阳春?雪。

那时玲琅满?的假宝?戒指刚开始流?。因为小东西容易带，我在芝加哥买了几个宝石戒指送人，倒挺受女眷们欢迎的。我给我妈的?个看上去像?刚钻，足足有七克拉吧。我妈很?兴，忙着戴在手上出去?亲戚。我爸叫她不要带，因为前两年落实政策以后，我爸给她买了?个劳力士手表，当时要两万多?民币，很贵重的表。她戴在手上，挤公车时不翼而飞，给小偷偷去了。我妈对我爸说，这戒指是假的，又不是真的?刚钻，有什么关系？我爸说戴在你的手上，别?会以为是真的，别惹?显眼。他的意思是，我妈的?价不?样，穿着打扮考究，会招?误会。其实当时上海的假?饰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流?，国内的?都爱真??银，普通的美国?倒不在乎戴假的。我只是好玩?已，并不稀罕所谓的“?饰”值钱不值钱。没想到，如今我戴的都是假的，不值钱的项链、?镯、别针，却也常常引?注?，被?误以为是值钱的。

上海发生了很?的变化，人人都热衷于发财致富，处处尘?飞杨，在筑路造房。我家附近正在造“锦江乐园”，像好莱坞、迪斯尼?样的游乐场，美国文化登陆大上海了。我妈说，我们已经不是大户了，只是中产阶级而已。我爸精明，想到我和我弟弟没有户口在上海，赶快把他们住的公房买了下来。他是想，他和我妈去世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住。他和我弟弟说，以后你们一人一套。我妈?定要把朝南的那套给我弟弟。我弟弟并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不会再回来住。他的童年记忆和我的不?样。上海对于他来说，只有伤痛和耻辱的回忆。

年以后他听说我要回上海教书，对我彻底失望了，还骂我是个“FuckingIdiot！”现在回想起来，也难怪。象我们这种家庭背景，出国留学纯属侥幸，已经归化入籍了，本来不该回去为红?政权培养下?代的。只是我和他受的教育不同。我的教育早就使我脱离了我??和家庭的局限。我是?个专业?员，哪?专业对口，就去那里工作，不会考虑?钱、利益、名誉;也不会局限于?份、定位、认同，或政见。可是到了上海，有?把我当作“海?”的，也有?叫我“假洋??”的，就是没把我当外国专家看待。现在想来，我的确有些幼稚，该骂。不过，要是当年张福运不回来，哪有我的今天呢?

当时，我妈坚持要把朝南的房子给他，我不太?兴。倒不是为了朝向，而是?我妈过河拆桥。她凭什么在我们家的遗产问题上护着儿子，自作主张？我告诉她，长幼有序，我父亲?向尊重她姐姐，这是王家的传统。可别忘了我的名字是怎么起的——“我本是?枝?叶王家?”。再则，钱是周家来的，周家的传统也不得男尊?卑。

次日?早吃早饭的时候，我妈出去买菜了，我爸就对我说:“你爸只有你?个亲骨肉。你知道吗？”我笑笑，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弟弟不是他生的，是因为我有朋友在法院?作。周湘云最后的遗产案到她??，她因为和我的关系，选择回避。但案情总有人告诉她。据说，刘谦贞把我妈的丑事摊上了桌?，法庭要来了我妈文革期间的坦?书。她自己交代和陈民权的关系，爆料了我弟弟不是我爸的种。我爸是到了庭上才知道儿子不是他的，但是他也认了。他问我，我弟弟知道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就不要让他知道。还对我说，他以前认为我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我回来了，他会去修改他的遗嘱。还问我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就开玩笑说，两套房子中我要那套朝南的。他说他知道了，我是在和我妈赌?，他会照办的。

我大概住了两星期，此后他每天给我两千元，当时是不少的钱，让我上街花完，说是挑喜欢的，值钱的东西买了带?，反正那时候私?的?民币只能兑换少数的美?带出国，极有限。我也不知怎么花，淮海路上的?包?鞋，我也看不上。只记得在淮海路上碰到?位自称从安徽九华山下来的佛教学会的博士，拉着我，?定要给我看相算命，说得出神?化。她算出我三十八岁以后登科及第。这就奇了！?般女人不会这把年纪才登科及第吧？我倒是四十岁才得到博士学位的。她还说我命里活不到今天，只因祖上积德，有佛缘。也许有?点道理。我外祖母从周公馆搬出来的时候，把她的整个经堂间都捐赠给江湾的?个尼姑庵了。她宁波舅家有两位未出嫁的姨，都把家产捐给寺院了。我外祖母夏天去庵?避暑，有时候会把我接去，让我吃素斋。素黄鱼、素鹅是我最喜欢吃的。那?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她喜欢吃的水果——荔枝、龙眼、甘蔗、玉米、甜芦粟、蟠桃、?蜜桃，庵?都有。供了菩萨之后，姑姑们就拿来给我们吃。我外祖母也拜过师，她的师?很有学问和修养，静悄悄地，会给我讲故事。现在想来，她的师?在某种程度上，就好?西方的心理顾问吧，因为她平??从来不讲经念佛的。

我外祖母的??哲学是:“烧?要烧在枯庙?。”也就是说，救济化缘不?定要上静安寺、?佛寺、天洞?皇、大的庙宇，大讲排场，要去真正需要化缘救济的地方，才是济世扶贫之道。那种地方不但需要，而且会更珍惜你的化缘。现在想来，这种人生哲学可以解释她的社交风范。她从不追求名流权贵，从不在我们?前夸耀豪门望族，她只是照顾周围需要照顾，需要她“做好事”的?。这种传统在我?上发芽，却成了障碍，我只想做“好”的事情，只会做好事，扶持弱势，不会趋炎附势，沽名钓誉，也不会攀龙附凤，和太监打交道，因此在?钱万能的社会不会发?财。也许真的是“祖上积德”，我才有口饭吃，没有沦为美国跳蚤市场的嬉皮士。我在美国单枪匹马，穿?越岭，有时冰天雪地，有时?雾弥漫，出了车祸我也可能早就没命了。能活到今天，可以说是“菩萨保佑”吧。

这位手里拿了?张博士名片算命的大个子??对我说，她是从九华?下来给我指点迷津的。她没看出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叫我不要留在上海，出国去吧，去了不要再回来，因为我命中注定，出外人人夸，在家人人怕。我相信命理有?定的道理，年轻时稍微研究过?点点《易经》。命理有些像中医，没有科学的理论而已，但作为心理治疗，?起波?顿的俯?术、纽约的心理咨询、旧金山的?卦则要?明多了。?少有参考价值，当然不能迷信，不能宿命。不过?是逃不过命运的，这我知道。知道??的命和运?不知道好，我是将“命”和“运”分开来参考的。于是我问她要多少钱，她说要九百，我打开钱包?看，不多不少，刚好还剩九张?百元的?民币。我以为她算准了我口袋?的钱，都给了她。我回家告诉了我爸，我爸说算命的钱不能不给，否则要倒霉的。我们俩想到?块了。

我当时是愿意接我妈来美国的，不过出于责任感，我对她说，必须把我爸安顿好了。我还提醒她，她和我爸是自由婚姻，结婚、离婚、复婚，包括前两年从美国回去，已经三次了，每次都是她?由的选择，自由婚姻。如今他眼睛瞎了，她要丢下他去了美国，他没?照顾，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之中也说不过去。我爸喜欢那?对双胞胎，我就去找她们，给了她们?些钱，问她们愿不愿意回来。她们告诉我说，我妈和我爸吵起架来，我爸冲着我妈说:“我死了钱不会给你的。”她们愿意回来照顾我爸，但是因为是我妈辞退她们的，?定要我妈去请她们回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没想到我妈不肯去请她们。我就急了，没有给她办?续来美国。我弟弟要她留在上海照顾我爸，更是叫我不要接她来旧金山。

?年以后，她又来信叫我回去，医院了。我医院。医院，要是出事，你儿子女儿要怪我的。我就对她说，当医院，家?不是可以请看护吗?那时我在北爱荷华?学教书，得等到学期结束才能走。回到上海，我妈已医院了。?进医院，医?就说，这位?先?糖尿病加心脏病，这么多年，早就不?了。把他送进重危病房，发病危通知了。我在病房外守护，我妈就回家?扫除去了。她知道我爸的保险箱钥匙在他床头柜的抽屉?，平时放在枕头底下不给她。这下她找到了，拿去开保险箱做后事准备去了。

第二天，医?开了抢救药，叫我妈上街去买。她跑了?趟，说药房没这药，买不到。我就去问医护室的?，我说你们开了病危通知，这是抢救药，是吧?怎么让我们自己去买？还买不到？医院没有这药吗？他们问，你们?先?有没有医疗保险?我妈说有的。问题就解决了。原来??有药。幸亏我爸单位有很好的保险。还有荒唐的是，夜?重危病房外有五个家属守候，只有?条板凳，可以坐三个?，?家只能轮流坐下来歇息，三?坐着，两?站着。我对我妈说，医院都?这?条件好，你还是去美国吧。我可不想再回来这样守夜了。

又过了两天，我爸好起来了。医?说脱离危险期了，再观察?两天可以回去了。还说你家老先生可能是看见女儿回来了，心?欢喜，好转了。我爸还有更喜欢的人来了。那天上午，我姑妈的大女儿从宁波乡下出来看他了。我爸是她舅。她?我大十几岁，和我爸最亲。她是在天津上大学的，毕业后嫁了?个军人，退伍后回老家农村落户的。她站在重危病房的门外，透着玻璃往?观望，发现我爸输液体的塑料管?怎么是红?的?问了医?，才知道是他们给他插管子插破?管了，在流?。?流不?，到了下午五点，我爸就断?了。临终拉着我的?，在微笑。我突然领悟，?个?和谁活在?起不重要，死在谁的??最重要，因为最后关头，?死操纵在你?旁的那个???。

当时周围的?都和我说要追究医疗事故。我家?舅来了。他当时已经回上海?作了。医院的医?，医院。当然我得问他，他说?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我别再啰嗦，办理后事吧。事后我才意识到，我找错人了。我?舅不是因为?术台上出了事故被判了十五年吗？他怎么会帮我们去追究医?的责任呢？我爸的遗体从电梯?刚刚下去，活?乘的电梯?走出了我弟弟，他从美国赶来，正好交错过。我对他说，你去太平间，也许还能见上一面。他胆小，没敢去。两个双胞胎在?旁冷笑着说，不见也罢，送终是要有缘份的。看来老人家要等女儿回来，并没有要等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

年1??6?，我?亲王贤芳(-)的丧礼在?华举?

我爸是一月二号去世的。丧事都是我办的，在殡仪馆租了?个庭院，办得?常体?,亲戚朋友都满意。他单位的领导也来了。公司合营的时候是新城纸盒厂，如今已经搬到浦东，成了上海主要的纸盒?之?，上海纸盒是十一厂，是个大的企业单位了。追悼会上，厂方的代表追认我?亲是对社会有贡献的?。改?开放时期，宋庆龄基?会重新创办“六?幼?园”，就在我家附近。我父亲捐了很??笔钱，不知是?万还是两万。上万元的数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非常可观的数?。?定是我?亲回想起我?时候，他每天接送我上六?幼?园的情景，才捐了这么?笔款。

丧事是我办的

现在回想起来，按我爸的人生观，那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完美、最成功的?段时光了。我还记得当时那幼?园的园长姓蒲，蒲?师。她女儿和我同岁，叫俞瑞娟。独立的花园洋房是她家的，在凤阳路。我家住在江宁路长寿路。有两三年，我爸每星期六天早晨要送我，坐七站电车，到石门?路下来，还要??段路，穿过?条弄堂，才到新华电影院后?，凤阳路的六?幼?园。有时候我不肯?路，就让他抱着。

下午三四点钟，他会来接我，但是我们不回家，他要去市中?或外滩看他的朋友，上馆子，看戏。经常去的地方是长江剧场。他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在那里管票房。有时候下午的戏还没有结束，他在票房和朋友聊天，他就让戏院的朋友放我进剧场看戏。没有位?，我站在旁边的过道?看也愿意。然后我们俩去吃饭，不?定上国际饭店，上海?厦，或德?西菜馆，?是去小马路上吃有名的本帮菜，?如六合路有?家吃东坡?的，福州路有?家吃炒鳝糊的，外?渡桥下?有?家白俄开的家庭饭店，罗宋汤是有名的。上海滩有什么好吃的我爸都知道，他还当过品味专家，和?位“吃客”老先生?起，被请去上海?厦试味。他告诉我说，?条清蒸的鱼拿上桌面，有的老先生用筷??推鱼?，不?尝，就知道这条鱼是活杀的还是已经死了用来下锅的。

我们?过外?渡桥，他还和我讲过?个旧上海的故事。他在那?亲眼看见?个洋?打了?个黄包车夫?记?光。他看见警察迎??来，就报告了警察。警察听了也不敢上前责问那个洋?。他看着那个警察悄悄?开了，不禁义愤填膺。他对我说，这就是不管怎么样，新上海?旧上海优越。

我们进了?饭店，从西区过来的大老板朋友会对我爸说，你的女儿乖，肯跟你到这种地?来，我们的女儿不肯来的。那是因为那种饭店在?街，没有现代的卫?设备，小姐们不习惯“上马桶”。现在回想起来，我妈也很少跟我爸去那种地?。她从来不跟我爸去虹口拜年。离婚以后，我爸才第?次得以带着我和我弟弟去虹口他姐姐家拜年。电车要坐?个多?时。在车上，我弟弟问我:“虹口人讲什么话?”就是说，说什么方言?可见同在上海，西区的小孩对东北角的社区是很隔膜的。我呢，却因为这?段时期的经历，后来我?我妈和我的同辈们更熟悉市中心的?街小巷和?城区，更容易接近本土文化，适应不同环境，不同?化的场所，和不同背景的?交往。现在想来，是我爸和我外祖母培养了我对于上海本土文化的爱好，而不是像我妈和我西区的朋友，只爱好西??化。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去复旦这个“下只角”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呢?

我爸最后几年，经济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很不错了，我妈又做得??好菜，而且不是?般的好，而是精益求精，非常专业的。她会??签把??碗猪脑?的?丝?经都挑出来，卷干净，才放在锅?蒸。这可不是?般的功夫。她跟着我爸经常上馆子，中西佳肴，京川粤扬四?名菜，吃得多了，看在眼?，回家自己做，都会做，都拿?，色香味具全。家?干干净净，物质生活够舒服的。儿子女儿都去了美国，都还算有出息。在社会上，羡慕我爸的?不少。可是他经常感叹“做?没意思”。他要想回宁波天洞的寺庙?做和尚去。我和他开玩笑说，现在?的寺庙?当和尚都要?学毕业的，不会收你的。特别奇怪的现象是，我姑母的两个年轻美貌的孙女，才三十几岁，都信了佛教，陪他去宁波烧?拜佛。她们跟我讲了许多借尸还魂的故事，煞有介事。意识形态下放以后，国内信仰崩溃，年轻?在思想上没有?向，没有寄托，?所适从。她们都是好孩?，信了佛，相信因果报应，与?为善，总算还有道德观念和精神信仰吧。

我?亲和向爱暖(右)、我姑母的两个孙?向亚男，向亚琴(左)。

我姑母的大女儿向爱暖是我爸最喜欢的，她和我爸最亲近。她是年代接受?等教育的，思想很进步。她不信佛，可是很有爱?。她的女儿?了?个弱智的女婴，要?照顾。她就替女儿照顾外孙?，从小就把她带在?边，?直带到十八九岁，任劳任怨，从不诉苦。她?有?种尊严和?信，是我深深佩服的，不知是什么信仰?撑着她。后来到了宁波，我才知道，她?上本土文化的传统和祖先崇拜的意识根深蒂固。她原是?部，下放后，带着退伍的丈夫和三个孩?回了我爸的?家，住在村?，守着我家的祖坟。她来我们家，经常叹息，钱多了，口?也多了。她总是摇摇头，就回去了。她是?在上海，长在上海的，却从来不留恋大上海的繁华。

年后我回国时，请她来上海多住?天，她说不?的，她不在家他丈夫就没饭吃了，因为他从来不下厨，自己不会做饭。对于解放后出?在上海的我，还是第?次听说这样的两性关系。我爸也不会做饭，但是他会去外?吃，我妈也不?于为了替他做饭，不出门。可是我表姐心甘情愿。她告诉我，我们的族?最早是从河南迁移来的。原来是有族谱的，在文革中被烧了。幸好她之前看过族谱，知道自己是谁。因为是大族，在当地有?定的地位，不受?欺负。可是她丈夫是河南?，外地来的，到了宁波，开始时也受当地?的?，?家欺负他，??不好过，挺委屈他的。后来在镇上的工厂有了?作，保住饭碗也不容易，所以她对他很体谅。他丈夫不愿住??，每天非得赶?远的路，从镇上坐公车回家，吃她做的饭。她的两个儿子也很爱她，都长得浓眉?眼，比?般???。她的婚姻和家庭?活是美满和谐的。

使我感动的是，她说她可以想象，我在国外?定也受当地?欺负的。宁波?学现在发展得不错，干嘛不回宁波教书?我去村?看她时，她指给我看，她家原先的猪棚?，现在住满了四川来的移民，生在当地的?孩?们越长越?了，个个白白胖胖的，却不能上学。她为此烦恼，因为她知道教育?钱财更重要。后来我才知道，宁波?学是在?港的船商宁波?包?刚投资建造的。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也许我表姐在向我暗?，希望我能帮助家乡发展教育事业吧。

年，我在北爱荷华州立大学教书，已经通过评审，成为终?教授了，是个铁饭碗。有?天，突然接到宁波?学的邀请，原来是另?位宁波?，?港富商王宽诚设?的特聘教授位?空缺，英语系主任不知怎的找到了我这个姓“王”的。此前他和我并不认识。奇怪，也许是我爸在天有灵，唤我回去吧。当年我还没有接受邀请。次年，我去宁波?学作了?个讲座晚上和两个高高的女长官喝酒，她们怕我通不过普通话考试标准，因为许多当地的教授没通过考试。出乎他们意外的是，她们说我这个美国教授不但普通话说得好，还会说?句宁波话，而且酒量也好。她们不知道，我以前在上海的家教是河南?，说北?话，所以普通话我从小比?般上海?说得多。那次我回上海后，在复旦作了?个讲座，就受聘复旦了，没有去宁波大学。我想我?亲大概不会怪我，因为他是出生在上海的，上海应该说是我的家乡。

我爸出生在教堂里，我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可是我爸不到四十岁就皈依了佛教。文革中我在家自学，什么书都看。有?天我想起我祖母是基督徒，就问我爸说，我能不能问她借?本《圣经》看看。我爸突然发?了，骂我说:“你怎么到了凡是破烂全要捡的地步！”当时我不经意地把这句话记在我的日记?了。最近写回忆录，翻出来才看到的。我想他从来没有忘记年轻时受外国?的欺负，?本?的轰炸，对外来的?化侵略始终是有保留的。虽说“华?与狗，不得?内”的子日?去不返了，但是愿意给帝国主义经济企业当狗的华?还是不少。就像?奶怀里抱的，臭烘烘满街跑的狗那样，教堂?的华?基督徒也越来越多。甚?连名牌?学的苏北教授们，都以为信奉西方的宗教可以在学??前显示他们“洋派”。

我教了好多年美国?学，最喜爱的?部小说还是《伟大的盖茨比》。讲故事的?叫尼克.凯罗威，他是?个中间?物，故事的旁观者。他?开头就劝养尊处优的?不要势利眼，对不同背景的?不要轻易下判断。故事的主?公盖茨?和我?亲有不少相同之处，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相信“美国梦”，典型而又特殊的?物。而我自己则和尼克很有同感，从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文化语境之中，知道不同文化背景所产?的矛盾和悲哀。

我?亲和盖茨??样，他相信?钱的?量，相信?钱可以为他带来社会地位，名门闺秀。上流社会的??会满?他的虚荣，给他浪漫的爱情和幸福。占有这样?个??象征着他在社会上的成功，他的能?和本事。盖茨?发家致富，造别墅，开宴会，??要把已经嫁?豪门的黛西夺回来。他到死都不知道，这只是?枕黄粱。看得仔细的读者知道，黛西不但爱过别?，最后不敢承认是她开车压死了她丈夫的情妇，反?让盖茨?当了她的替死?。她爱的是她的同类，她的丈夫。他丈夫的情妇死了，回到她的?边，她就离盖茨??去，逃之夭夭。

和盖茨?不同的是，我爸早就醒悟了，婚后他就知道，那只是?个梦。盖茨?是新教后裔，没有传统的?化底蕴。他不知道他是谁，忘了他的?亲和本姓。我?亲从来没有忘本，没有忘记他的老家，老亲，老朋友，中国传统?化的伦理道德。他在上海发了财，还记得回宁波老家的村里酬谢当年逃难时收容过他姐弟俩的亲戚。在追求上流社会?活?式和形象的同时，他???并没有要效仿洋?，学西洋?化，或像我妈那样，接受了以?我利益为中?的英美新?性的个?主义的模式。我爸本??化的底蕴深厚，不是读了四书五经，?是像许多?百姓?样，从戏台上看来的。他的人生观并没有脱离中国传统社会的情与爱，婚与恋，虹口的家庭观念。这就是他的悲剧——不肯彻底向西方文化投降。他曾写信给我，说他本来追求的无非是天伦之乐。到头来只是?场梦而已。老婆嫌弃他，子女跟了女家的人?，?他的话说，“放?鸽了”，去了美国不回来了。

可悲的是，和盖茨比?样，他一生所追求的梦想，天伦之乐，只是?个?常脆弱的?球，传统文化在无情的西??化的冲击下，不经?击。他爱我妈的?世，我妈的才艺。但是我妈不爱他。我妈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有?钱和物质的享受，没有天伦之乐。她从?就不知道什么是?母的亲情和溺爱，寄?篱下，不想天伦之乐。她所向往的是不受?母管制，没有政治和经济的压?，个??由的世界。现代社会的发展早就改变了传统的道德观，家庭关系，社会关系，?与?之间的关系。我爸最终意识到，他的追求和努力并不值得，并不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如果当年不去追求我妈，他也许会像他在虹口的亲戚朋友?样，娶?位贤淑的女子，生了个孝顺的子女，四世同堂，家和万事兴。他会很幸福，不?定出?头地，但他会是?家之主，高高在上，颐养天年，其乐?穷。当他拼命追求我妈，追求美国梦的时候，这个中国梦?直在他的脑后缠绕着他。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他还念念不忘，?直保留着他初恋的女朋友的照片。

他去世以后，我去拜谢过最早收留他学生意的那家姓金的金家?姑妈。我爸和他家?直保持着来往。她是?位老干部，家?有四室?厅。大姑妈终?未嫁，老了靠侄子，和她侄子?家住在?起。宁波女人通常说话心直口快。她对我说，你爸原先是?位心地善良，忠厚?实，而且聪敏能干，有志?，有责任心和同情心的?伙子。有?次看到?个乡下出来的老人扛了很重的?捆晾衣服的竹杆在街上拖着?，他就去帮他拖来了我家，还帮他卖。你爸就是因为要娶那个大学生，洋娃娃，美国学校培养出来的新式女人，结果腐化堕落，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才不去?作，贪图享受，丢下??的娘，去认了?个有钱的“寄娘”。你妈?会?离婚，?会?复婚。其实你妈早就有了外遇，我们邻居早就看见她和另外?个男?在?起在北?车站附近逛马路。我们不敢告诉你爸?已。没想到你爸还盯着你妈不放！?家?姑妈的看法代表了新社会，新道德，社会上许多?对我爸的成见。我这才知道，在上海滩白手起家，生意场上都认为精明老练的我爸，原本是个忠厚?实，单纯质朴的?。

我爸追求?钱、富贵、豪门、享受。这在?泽东时代，被当局，法庭，舆论看作是?个“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思改造的?。可是改?开放以后，中国社会的价值取向，中国当权当道的?孙，都在向我爸看齐，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换?个视?，只能说他?不逢?，时代埋没了他的才能，女人阻?了他通向?由世界，继续发展个?才华的道路。这是值得痛心的。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生，三十年代成长，四十年代成家?业。五十年代终?了他的发展机会。但是他没有放弃他的追求。六、七十年代历经了?化??命的磨难和考验。他不是造反派，他遵从的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和道德。每天?早，提了个菜篮?，买了菜去孝敬他的寄母，替她打理?常事务，照顾她?病就医，医院，?直陪伴她直到最后。周家?三?姐最终和?房的??姐周亦琦?样，是在原先周家的?地上，华?医院内去世的。我爸也算对得起她了，给她送终下葬。丧葬费?都是他开?的。他是名正?顺地当了周家的“螟蛉?”的。

如果说他希望得到周家的钱，也无可厚非。改革开放以后，他的欲望和追求，成了大多数人的追求，恰恰与社会的价值取向是?致的。只能说他走在时代的前面了。到了八十年代，国家?励财富增长，资本积累，“万元户上红榜!”。“万元户”是指存款或者收入在元以上的家庭民户。那个年代，?般?家存款有元的就很少，万元户是相当了不得的，受政府表扬，?财有道。因此，八十年代我爸终于成功了。他得到了《周莲记》的最后的遗产。这是周家的男性子孙，周家的女婿们，包括我外祖父在内，都没有能实现的目标。所以亲戚之中，人人妒忌他，诋毁他。可惜那时他已经六?岁了，?体也很衰弱，就算有了钱，却没有精力再去商业场上竞争，创业，投资，打拼了。

年10?23?，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民事法庭判决:依照周亦玲生前的真实意愿表示，有年和年所?的两份遗嘱为证，凡属其名下的“一切”财产由王贤芳继承。同时注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两?曾有任何不正常的关系。有关青海路44号周湘云公馆的房产，法院认为，虽然当年施彤昭自愿表示，其过世以后，由周家男性子孙继承，但是“此条有明显的封建种族观念，显失公平，与现行政策，法律不相符合。”年，施彤昭将该房产赠与周亦玲为业(因周昌善去了?港不回上海)，“作为?前处分，应视为有效”。年，青海路44号在周亦玲名下公私合营，又为政府所承认。“周昌善要求继承该房产的定息，缺乏证据，不予?持。”

法庭认定，在周亦玲名下应发还的抄家款共计四十七万元人民币，除去其中王贤芳自己的存款十万元，及周亦玲生前领去的生活费，尚余三十九万?千。这笔钱已经由刘谦珍出面，开了后门，代周昌善领?二十六万六千;周亦珍、周亦瑛各六万三千。按理，这笔钱应如数归还原告。但是被告声称，周亦玲名下的这笔钱中，包含周湘云的文物。有据可查的只有施彤昭在世时因国家征收，出售过几件?物，共计八万七千元，出售首饰十万元，该二笔款均存入银行，十八万七千元。法院认为，这笔钱是周湘云和施彤昭的遗产，应由四个子女均分。

蹊跷的是，法庭在判决时把这笔钱提升到二十八万九千。这个数字很奇怪。这增加的十万二千元的误差是什么钱？周湘云的?物吗?判决书明明是说:“有关待发还的文物，目前有关单位尚在清理中。公益股已无余额，施彤昭的定息余款查无实据。故本案均不予处理。”那么是青海路44号的定息吗?法院既然已经认可施彤昭于年把青海路44号过户给女儿周亦玲是“作为生前处分，应视为有效”，那么这房子的定息应该属于周亦玲的才对啊。怎么会又成了周湘云和施彤昭的遗产了呢?

这张判决书上写明，属于周湘云的遗产在年就已经析产。事实是，当年施彤昭并没拿?半，只拿了和子女平分的七分之?。难道这?份还不全部属于她的?收藏没有作为遗产分七股，在当时应该是有法律依据的。也可能?向是施彤昭保管的。既然连青海路44号她都可以过户给周亦玲，且得到当今的法庭认可，那么她把分家以后属于她??的?饰和那份财产作为“?前处分”传给周亦玲有什么不合法?有什么好?议的?也应该视为有效啊。到了年，法官怎么可以?论，施彤昭的财产是周湘云的?半，子女共同继承，必须重新四股均分?前妻的三个儿女与她二十年不通往来。按中国传统，包括当年民国法律，出嫁的女儿本来是没有继承权的，只有嫁妆费。想来她们出嫁时，周家大房的嫁妆费也不会比我外祖母少。她们出嫁二十年以后，因为有个当律师的女婿，又回来与继母、兄弟平分了周湘云的遗产。哪能又过了40年，期间从未履行过亲情义务，回娘家再要分二十年不来往的继母和妹妹的收藏和细软?小女儿未出嫁，在周湘云的遗产中，应该还留有?笔嫁妆费。我小时候听说是有的，正因为?三小姐有一大笔嫁妆费，所以大家都知道，在众姐妹中她是首富。判决书为什么没有提到这笔钱呢?明明是周亦玲名下的存款，怎么变成了周湘云和施彤昭“共有的”遗产?这法官荒唐透了，不是受了贿赂，就是资历不够。这判决实际上等于把周亦玲名下的遗产强夺去?半，给了被告。

我爸尽了孝子的义务，最终还是被幕后的权势，武断的法庭剥夺了孝子的权益。法制是不讲人道的。这不禁使我想起盖茨比的命运。盖茨比被暗杀的前?夜还在黑暗里瞭望着黛西灯火通明的窗户，为她担忧，要想保护他的爱人。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自己成了她的替死鬼，最终死在谁的手里他都不知道。而老奸巨猾，比他更有钱的富家子弟汤姆和他法律上的妻子黛西则可以无视法网，逃之夭夭。有些事情的真相，白纸黑字也不?定清楚，就像那?纸判决书，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我九岁就出过庭，为自己说话。生来具有正义感，喜欢打抱不平。来到美国接受了十年严格的伦理教育和职业培训，当了?师，公平廉正几乎成了我的“职业病”。年青时喜欢追求真理，相信公平正义，有机会来美国上学，没有去学法律，当律师，而是坚持学文学，做个学者，因为我知道法律不是真理，只是?家之说。弱国无外交，衙门八字开。我妈是年代上大学的，学的是司法。可是新的政权建?以后，颁布了新的法律，她在?学?学的法律就不作数了，学了也没?。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我的路?对了，只有?学能达到永恒和??的境界，我所追求的真、善、美的境界。

然而，我多少继承了?点我妈和我外祖父的法律头脑，不做律师，看法律条文和法律文件却能明察秋毫。也许是研究经典的文学作品赋予我很强的逻辑推理的能力，分析和想象的能力。学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看得见白纸黑字边缘的蛛丝马迹，善于质疑。判决书上清点周亦玲的遗产时注明:除了存款，“另外，尚有待发还的?物，目前有关单位尚在清理中。”那些“待发还的?物”到哪?去了呢?如今官?声称，周湘云是“?收藏家”，文物、古董、字画数以千计，有些在博物馆，有些在拍卖场，那又是从哪?来的呢?不是发人深省，很有趣吗?上交给国家，还算是“有中国特?的社会主义”。拿到国外来拍卖，是请求洋?来“保护”中国的?物吗??号汽车的民族精神彻底泯灭了吗?

这个案子的判决明显是可以质疑的。不过，原告算是胜诉，周湘云最后的遗产姓了王。我妈生前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场遗产官司。我只是听旁人说我爸赢了。我知道，法庭的判决往往是和时局、形势、当朝的政策和意识形态相呼应的。新中国的法律从?开始就保护?权，这是值得称颂的。周家的遗产案是?个突出的典范。八十年代改?开放以后，在实用主义原则的指导下，法官学了乖，使了?个所谓的“双赢”之计，两面不得罪。判决不考虑是非、道义、公正，而是玩法律的游戏。前?提到，周昌善找了我的?舅。我?舅充当了我死去的外祖父的角色，帮了周家?房的忙。这位被周家叶家?向看作“?底洞”，?事无成的?舅，最后总算成事了，洞也填满了。

不过，事后我妈和他绝了兄妹之情，对他深痛恶绝。那场官司过后不久，他就离开?世，到阴间喝酒去了。沈家?舅妈原来和我妈是最要好的姑嫂，在庭上和我妈翻了脸，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或给我寄茶叶了。这场官司刚结束，她不幸患了癌症，不久也去世了。我知道她的一生，从十九岁起“嫁入豪门”，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出国以后没能再见她??，我非常伤心。更遗憾的是，此后周家大房和?房的后代也不来往了，本来也只有我和他们有来往。

不幸的是，事实上，改?开放以后三十多年来，国内的社会风气已经?裸裸地暴露，私有制的遗产继承后患无穷，已经使得成千上万的家庭为了财产失去了亲情，反?成仇，视同陌路。经济制度的变化迅速地改变了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实在是非常可悲，非常可怕，令?痛?，令?遗憾的。但这不仅仅是周家的悲剧，国内电视新闻报道的故事和遗产纠纷案例多不胜举，逐年增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爸去世以后我才知道，我妈第?次来了美国又非得回去，是为了等我爸去世，到手他的遗产。她算计好了，周家来的钱还是要回到她的手中，她才罢休。我爸的丧事办完以后，我妈对我和我弟弟说，你爸就这些存款，一只股票，还有?些美金。我们三一三十一分了吧。我就和我妈说，这怎么行?我爸一定不会忘了留些钱照顾他姐姐的三个孩?，有?个还是病人。我妈说，给他们一人两千元够了。我弟弟说，那些美?还不是我寄回来的?你拿去吧。我知道我爸在炒股，不会只有一支股票，就说那一支股票我们有什么用?你也拿去吧。

我问她我爸的遗嘱呢?她说你爸没有留下遗嘱。我弟弟说，你要遗嘱吗?我给你看?张。他从口袋?，取出?张我爸手写的遗嘱，是年他离开上海来美国之前让我爸写了让他带走的。上?说，我爸去世以后所有财产不归我妈，归他。不过我爸去世前?年把他叫回上海，有事交代他，听说他被我爸训了?顿。我爸提醒他，叫他做人不可以忘恩负义，过河折桥，要知恩图报。他能有今天，来美国上学，结婚，都是姐姐帮他操办的，必须尊重他姐姐。他倒是听从了我爸的意愿，没让我妈做主，两套房子让我先挑。我就挑了朝南的。我妈急了，他也没理她。

过了几天，我妈说要带我们去中国银行开我爸的保险箱。我知道我爸病危期间，她拿了钥匙早就去开了保险箱了，我不想去。她告诉我，出了死亡证以后，存款过户就?烦了，手续不?样了。我弟弟因为从来没去过，好奇，要去，我们就?起去了。到了那?洞洞，冷冰冰的地下室?，我妈打开我爸的保险箱，??既没有黄?美钞，也没有珠宝?饰，只有几件小的象牙收藏品，剩下的就是??堆废纸。没有遗嘱，那些纸上的笔迹，还不是我爸的，而是周亦玲??期间写的检查和交代书。她的交代?始?终说和我爸没有任何不正常关系。我妈对我说，这些都给你，“你留着写书用”。我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弟弟?脸沮丧，很失望，我在?旁冷笑。

我在想，要是按我妈说的，我父亲没有遗嘱，那么我弟弟手里那?张不就是可以执行的遗嘱吗?要是执?那?张，我妈岂不是??所有了吗?为了说服我弟弟，我妈?定和他达成了协议，我弟弟才肯放弃他那?张。我弟弟当然知道我爸后来又修改了他的遗嘱，废了写给他的那?张。要是他不肯放弃，我妈可以拿出后?张。我妈不肯拿出来，或是销毁了，?定是对她不利，对我有利。我爸和我说过，他要修改他的遗嘱，是因为我回来了，他要把我加进去。我弟弟知道，我爸特地到宁波去，在他的墓碑上添加了我的名字。

我父亲自己手里有周亦玲两张遗嘱，这么大的遗产官司，就是凭了遗嘱得胜的。他这么精明的?，怎么可能不立遗嘱呢?我告诉我妈，我不相信我爸没有立下遗嘱，这是不可能的。销毁遗嘱是犯罪?为。我根本没有和她提我的权益，她心虚，先就急了，撒起泼来，大哭大闹，指责我是回来争夺我爸的遗产的。我当时只觉得她不可理喻，耍无赖。这是在她刚让我把丧事和家事都办完的第?天，就和我翻脸了。她?向这样，家?有事情，有危机了，她要我出面，用不着我了，就翻脸不认人。我因为1月9日要开学，6日办完丧事，8日就赶紧回美国了，没时间和她啰嗦，也未追究。

我后来才了解，改革开放以后的上海，社会风气就是这样。新的时尚，我妈向来接受得快。她早就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保护她自己的利益。我回上海会分走我爸的遗产不就是我妈所担心的吗?不光是我，她早就在提防我爸?边所有和他亲近的?，他的侄子侄女，亲朋好友，还有那对双胞胎。有?次我姑妈的儿子从天津回上海，要住在我家，我家明明有房间可以住，但是我妈嫉妒我爸的侄?和他的亲密关系。她看到他给我爸写信的时候很亲热，自称我爸和他像父子?样，她就坚决不同意让我表哥住我家。甚至说要是我爸让他住我家，她就出走。我爸听她的，双目失明以后，出门都得跟她走，自己的亲戚朋友都疏远了。我知道了就对她说，这也太过份了。古话说，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她自己娘家的兄弟，不也接济了?辈子吗?这么多年来，她离婚复婚，我姑母可从来没有说她?句不是，哪家有这样大贤大德的姑娘?她和我姑夫文革中去不幸世了，这小儿子精神受了刺激，成了残疾，我爸每月贴补他?些，也是应该的。我妈就不?兴了。背后到处和亲戚朋友说，我是看见我爸有钱了，站在我爸那?边，不站在她这?边了。就像她当年污蔑和损毁我爸?样，开始污蔑和损毁起我来了。

其实，她要排除?切障碍得到我爸的遗产。我只是她赶不走，还有用的?颗棋子罢了。我气的是，又不是我要回上海，还不是她把我叫回去的?我早该听了那个九华山下来给我指引出路的算命先生，叫我出国以后再也不要回家就对了。她让我回来，料理我爸的丧事，给她办出国的手续，带她去美国，所以才拿出?部钱，分给我?份。她告诉我和我弟弟，按中国的法律，假如没有遗嘱的话，?半都是她的。另一半我和我弟弟分。我对她说，钱是用得完的，儿子女儿是用不完的。假如我爸真的没有遗嘱，那她为什么不按法律办事呢?她?定是怕法院有权通过各种渠道查我爸的遗嘱和账户吧。

知情者告诉我说，遗嘱在小舅公周祥霖那里。我妈的小舅是我父母晚年最亲近，最知情的亲属了。中国人的风俗是娘舅来分家。?然就放他那?了。我?亲对我说过，你妈从小和他?起长大，像兄妹一样，他们的感情胜过我妈和我爸的感情。他晚年倒不?定听他妻?的话，但是他会听我妈的。现在想来，我父亲要打那场最后的遗产官司，必须复婚，主要是为了争取他的?持。就像这样的事，这位舅老爷也被我妈说通了，听我妈的，?持自己原来的对?和他的堂兄打官司。所以我也没有去问他。问他还不等于问我妈?后来我又听说，他帮着我妈出了五万元搞定了公证处的簿记员，我就是去公证处查遗嘱，也查不到了。

我原也没想要周家的财产，因为从小学校里的教育是，剥削来的钱是可耻的。我妈?向对我说，我爸的钱是不义之财，害他们离婚。她知道我?向清?，不会要家里的钱，不会在乎，要是把我爸的遗嘱拿出来，那就得给我?半，所以和我弟弟商量好，答应她死后?切都是他的，销毁了我爸的遗嘱，谅我也不会追究。这样，她和我爸?辈?的冤仇，为了周家的遗产，?房的，?房的，离婚又复婚，来了美国还要回去，天天四目相对，虎视眈眈，到死她都?不过我爸，等到他两眼?闭，她报复的机会来了。

她知道我爸最后的心愿是我，??的精力和希望都在我?上。我弟弟性格?点不像他，软弱，没有什么志向。我弟弟没有?育，他和他的妻子要领养，我爸不?励，还对他说:“不是自己生的总归不?样”。我爸看到我回家，就像看到了他一生的成就。我妈呢，正好相反，她把我看成是我爸的孽障，又土又倔。我弟弟才是她情夫留下的爱情的结晶，长得帅。她知道她对不起她死去的情?，只有销毁了我爸的遗嘱，把她和我爸的两份遗产都给了我弟弟，不给我，?解她心头之恨，既报复了我爸，上西天见了她的情夫，也能有个交代。她赢了。正如那位广西农村的安慰妇唱的歌:“只怕命短不怕穷”。

可是她想错了。她以为她和我弟弟达成了协议，我弟弟会带她去美国，她可以靠儿子。不料我弟弟根本没理她，没有给她办移民?续。我弟弟恨她，使他好端端地活了四五十岁，成了家，有了孩子，却因为她要报复我爸而使他成了杂种!他没有心理准备。洋媳妇让他看心理医生，治疗心理创伤。直到几年以后，他夫妻俩到广东领养了?个?婴，才把她接去当保姆的。她到了美国以后，美国文化不?样，洋媳妇把她安置在后院的小木屋?住，当她下??样。她和传统的中国妇?不同，她不想替儿子带孩子，也不想陪她姐姐打?将。没多久她就找了个老人公寓，搬出去自个儿过了。好在她是教会学校培养的，独??活的能力很强，只要?顾?就?了。有山姆大叔给她养?送终。不过她的晚年并不幸福，多灾多病，每天要吃三十几种药片，?直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的，精神压抑，脾?暴懆。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听?位有名的?类学教授讲到中美?化差异时说过，美国?有了钱喜欢养狗，中国?有了钱就要造坟。华人文化不但有叶落归根的传统，还有?个?忌，叫作“死?葬?之地”。想想可叹，我妈?为上海滩地??王，“?号汽车周家”大小姐的独生女儿，大房二房最后的遗产继承?，到头来却落得个“死?葬?之地”。二十一世纪的上海，租界没有了，本土文化叶落归根的传统却恢复了。上海和江浙?带坟地飞涨。我爸倒是给我妈留了?块寿?。他晚年?再叮嘱他在上海的晚辈，要是我弟弟接我妈去了美国也就罢了，要是留在上海，他们必须照顾她。我姑妈的后代都答应了他。我妈问?有愧，不敢回去，她怕见我爸的魂。她毕竟知道我爸的厉害，到了阴曹地府，不会放过她的。阎王爷审判起来，理亏的毕竟是她。我弟弟倒是要送她回去和我爸合葬，不会给她在旧??另外再买?块坟地。于是，就按她的吩咐，把她的?灰撒在太平洋?了。遗产还是姓了王。

其实她移民来美国时，根本没打算再回去。年，我回上海教书时，我在国内仅有的存款是我爸留下的那笔钱，做了我的安家费。我爸要是地下有知的话，会很欣慰的。我到梅陇去收拾了?下我妈的遗物。发现她留下的?物都是我给她的，柜?箱??没有任何?件她的东西。抽屉?有?个纸包，我打开?看，??都是我爸的旧照?，有?张是我爸结婚前和?个苗条淑?在?起的照?，还有两张是我爸文革以前的未婚妻李敏华的，还有?张是周亦玲的。我妈见了?定有气。干嘛不烧了，还留着呢?还有就是这份年周湘云最后的遗产?案的判决书，和另外?页?件放在?起。

?张是年10?13?上海市普陀区房产管理局盖章的通知书，改变?份证明，上写:根据中共中央()84号?件精神，经单位批准，“明确你原来的成分为劳动者”。这倒是很重要，因为我妈是“劳动?民”，我的成份是“??阶级”了，不再是“资产阶级”出?，我和我弟弟的下?代在中国社会体制内部不会受歧视了。所以她把这张纸留下给我。这个“定性”应该是说，我妈十几年的劳动改造成功了。可是事实正好相反。在思想上，??期间的穷??使我妈穷怕了，反??从前更认识到钱的重要，她向?钱投降了。她终于服从了婚姻和?钱的结合有其不可逃避的“合法性”，和我爸复了婚。国内的私有制正开始恢复，??都在变成资本家，富?代都要成为?枝?叶，还要嫁?豪门。原来“唯成份论”的阶级路线已经取消了，谁也不在乎我们这些美籍华?的成份或出?了，这是具有讽刺意义的。

还有?张是年3?27?她单位发还抄家财物的收据，美其名?:在解决“文革”中遗留问题时，我们得到了您的?持和谅解。您家在十年浩劫中横遭非法抄家，?心受到摧残。经济上蒙受损失。然?您坚信党的??届三中全会以来的?针政策，您对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充满了希望和信?。为了贯彻落实党的有关政策，根据市委指示精神，现经双?协定，您“??”中被查抄的?物(财物)?次性补偿?民币(?写)肆佰元正，全部了结。

不知为什么，“文革”两字出现两次，都打了双引号，似乎还不算官方话语。经办?署名香建珍。当然，这“了结”的数字是荒谬的，就像周湘云四千五百万银元的遗产，最后只剩下不到五十万?民币。因此，还有此后?张我妈?写的，要求复查的申请书。有?张是年4?20?，写给查抄单位组织组负责同志的，上写:

据悉，关于抄家财物中之“?、银、钻?、翡翠......等物品，中央有按情况能再度落实之政策。兹经回忆，我户(叶奕隽)在查抄财产之饰物中，如戒指、别针、挂件和镯子等，中镶有钻?约有7克拉、4克拉、2克拉、1克拉等左右的独?钻石数枚，请予深?复核，依据实情，希能对我再次落实政策，不胜为感。为此专涵奉达。

我估计我妈没这么?的胆子，可能是我爸叫她写的。另?张7?24?挂号信的?抄申请书，是写给负责?“何秀珍同志”的。我妈对折价的标准提出异议，说是被抄时她上交的是“成品”，查抄清单有所记录，?发还折价时，钻?别针，?镯，戒指都被拆散，按颗粒计算，大钻2粒、中钻6粒、小钻粒，另有翡翠戒指马牛奶宝石9件，翡翠马眼3粒、?钻4粒、中钻小钻共62粒，这些都已经不是原件，不满限价定额，不能补差。她认为这种算法欠妥，成了“非原件作价”，不能补价的责任不在于她，因此她“?胆”请求市抄办再次落实政策，按原件补差。这封信中开头提及:“我的?粒钻?(7.79克拉和3.9克拉)和?银补差款项已蒙落实，谢谢。”但是她没有得到答复。此书第?章提到我外祖母出嫁时?上戴的七克拉的钻戒是当时上海滩有名的，叶家知道除了十万银两之外，她?少有两个七克拉的钻戒陪嫁。我是听阿妈说的，看来不是虚构。此书结束时，总算有下落了，?个给了我五姨，带去美国了。另?个到我妈的??，被抄去了。我外祖母要是知道，她新婚洞房的当夜，就是因为不肯打开她的“锁龄囊”，把这些?饰“上交”给她丈夫，以致夫妻失和，婚姻不幸，如今她母亲的陪嫁传到她??手里，却遭此支离破碎的下场，她会怎么想，怎么做呢?她?辈子的痛苦挣扎和努力为了什么?她守着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当代上海的?枝?叶，都还在为了“?猫眼”，“?猫眼”，嫁?豪门，步?教堂?巧取豪夺，不惜??的尊严，犯得着吗?这本书就是写给她们看的。

我爸当年为了还赌债，撬了我妈的抽屉，打开了她的“锁龄囊”，结果婚姻破裂。要是他真的那么邪乎，索性偷了我妈的首饰去了?港，我妈不哭不闹的话，也就不用离婚复婚，搞得?败名裂。她和她的情夫还可以继续来往。文革期间我们也不?受苦。?少保全了我外祖母一生的努?。这是传统的“?家闺秀”做得到的。可是我妈是个洋娃娃，现代派，新式??，从来不信传统和礼教的。这些收条、照片，和那张周湘云遗产的判决书，是中国政府给她的结论，她在国内的?份的写照。她不要了，她知道她这次去了美国，入了美国籍，做了美国?，真正脱胎换?，死得其所，不会再回来了。

那她临?为什么不烧掉或毁掉呢?对了，她要把这笔账留给我去算。她?定估计我会回来的。她毕竟是姓叶的，遵守叶家的传统，女儿只是摇钱的树，不想把遗产留给女儿，只留下这些旧账和我爸的遗物。她知道我喜欢写书，是留着给我“写书?的”!她知道，我从来不追求世俗的名利财富，从来不过问她的?银首饰，只是个无药可救的书呆?。古?说，“书中?有黄?屋”。我妈在嘲笑我，她让我在这些纸堆的废墟上“租地造屋”，盖?座我的“黄?屋”。

可是古话毕竟是有道理的。几千年过去了，到如今话还是这么说。这些?纸?字是她留给我的孽债，但也可以把它看作是??笔“?物质?化遗产”。她让我去拼凑解析，思考追索。有些问题是?朝??得不到答案的，只能留给后?去思考。也罢，写下来的?字和语?，成了书，上了?，倒是可以传世的?价之宝——永久的、不朽的、尘世外、云端世界千年不倒的贞洁牌坊。

林涧，年3?1日美国，加州，佛来好